我读高中的时候,有两个姓余的散文作家很受学生们的欢迎,一个叫余秋雨,一个叫余光中。余秋雨爱讲点人文历史,略带忧郁的文笔,很得文艺青少年们的喜欢。把他的文章背下来,用那种调调去写高考作文,是极好的,容易得高分。不过看多了,就有点发腻。
余光中的散文跟余秋雨相反,节奏明快、恣意汪洋,常常有些奇思妙想,并不故意抖包袱,却能引得人莫名的开心。比如他说自己的四个女儿,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,看见有别的父母推着婴儿车走过,一想到里边的小男孩将来可能要把女儿从自己身边抢走,就忍不住想要拿些胡椒粉过去往那婴儿车里洒一点,以警告他们另做打算;又说月光很好,落在衣服上,轻轻一抖,便是一地水银。将月光如水、水银泻地轻松化用入文,妙的很。就像李白的《蜀道难》、《将进酒》,不遵格律、信笔如神。
现如今,世间已无余光中。二十年后,再把他的散文再翻来看了看,也找不回当初的激动了。《余光中散文》给我的快乐,连带高中时文艺青年的理想,都一起留在了上个世纪。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,把时间都花在了政治、经济、历史这些讲求实际的学问上了,与散文和诗,再没有什么关系。若不是先生去世的消息震动海内,我都已经忘了远在郊外的某个房间里还有一本二十年前买的《余光中散文》。
不过,在这本遗忘已久的文集中,有一篇文章,我还会时不时的从网上下载来看一看,甚至打印出来,讲给别人听。这不是一篇散文,它讲的是在现代文写作中如何正确使用中文语法,名叫《中文的常态与变态》。此文令我受益极大,之所以不时翻出来看,为的是不忘掉文中给出的建议。打出来给别人讲,则是为了教师弟师妹们如何把文章写的读起来让人舒服。
这篇文章说,英文的语法对中文侵蚀的很厉害,受此影响,好多人写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,令人难以卒读。例如中文本来是说“因此”,现在不少人却爱说“基于这个原因”;本来是说“问题很多”,却非要说“有很多问题存在”。这是很糟糕的。
余光中将中文的生态特征总结为十二个字:措词简洁、句式灵活、声调铿锵。我以为极为精辟。写一篇好文章,最重要的当属思想内容,文章有无价值,主要由此决定;第二在于谋篇布局,文章能否把问题讲清楚,主要由此决定;第三重要的,就是遣词造句,文章读起来是否舒服,则由此决定。
余光中所说的中文生态,就是指的遣词造句之功。遣词的功夫比较基础,不用多说。余光中把文章的重点放在了造句上,因为这是受英文语法干扰最多的地方。文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么一个部分:英文形容词多前饰,汉语则多后饰。《史记》里面介绍项羽,“籍长八尺余,力能扛鼎,才气过人。”若用英语的前饰法翻译成白话文,就是“项羽是一个身长八尺多、力能扛鼎、才气过人的汉子”。实际只需要简单后饰即可:“项羽身高八尺有余,力能扛鼎、才气过人”,就非常通顺。
文言文中,形容词前饰极为少见。白话文借鉴英文,引入前饰,增加介词“的”来构建语法,算是对文言语法的有益补充。但很多人受此影响,不仅前饰用“的”,连带后饰也一并给改成了“是……的”句式,这就画蛇添足了。
比如:“他学习成绩很好”,这是后饰。若要改为前饰,可以说“他是个学习成绩很好的孩子”。虽然有点啰嗦,毕竟增加了新要素“孩子”,比后饰法多包含了些信息。但有的人却会把这句话说成“他的学习成绩是很好的”。这样凭空多出来一个“是……的”,除了给文章增加累赘外,毫无意义。后饰型“是……的”句式危害甚广,“这个事件的影响是很大的”“这个说法是非常错误的”、“这条河的水是很深的”、“这片森林的面积是十分广阔的”……好多人离开了“是……的”句式几乎都不会正常说话了。
余光中把中文句式的特征归结为两个字“灵活”,也就是句子可长可短、修饰可前可后。把中文的这个特征摸透,写起文章来就可以变幻无穷、随心所欲了。
中文生态的最后一大特征,被余光中归纳为“声调铿锵”。这就更妙了。我从这四个字中大受启发,大开脑洞,从此对中文的理解感觉很是上了一个大台阶。特别是把“声调铿锵”跟字词和句式的变化结合起来,那就真是妙不可言了。
中文是方块字,所有的字都只有一个音节,而且除了像“一”这种极特殊的情况外,声调也都确定了。不像英文,单词的音节和声调无法控制。正因为如此,中文才发展出来它特有的或者说特别突出的音韵美。这种音韵上的特质,让所有的中国古诗,都无法被翻译成外文,不仅如此,还没法翻译成现代汉语。一经翻译,其作为诗的特点就会完全丧失。
我几乎不写散文,写的都是有关政治、经济、历史方面的长篇大论,甚至像《从黄河文明到“一带一路”》这种上百万字的大部头。但“用词简洁、句式灵活、声调铿锵”三大标准,在几乎所有的中文写作中都很适用,包括跟散文全无关系的严肃政论文。
好的文章,真就是这样写出来的。虽说第一是思想,第二是结构,第三才是文采,但文采也很重要,对于提高文章的可读性,扩展读者范围,作用不小。有些文章,作者好思想、好思路,但文采不好,读起来磕磕巴巴,难免让人读不下去、半途而废,总归是一件憾事。
把文章写漂亮,非经过艰苦的训练和仔细的打磨不可。从抒情的散文,到严肃的政论,概莫能外。写作之人,于“措辞简洁、句式灵活、声调铿锵”十二字真言,应当处处留心。
余光中的散文让我体验到了中文之美,又有《中文的常态和变态》这篇文章从理论上给我开了窍,收益至今。闻先生辞世,乃作此文,以兹纪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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